第161章 逆神之雷
    天空血河之巅,风雪止息。
    一片赤红翻涌之间,那两道宛如神祇般的邪祟——“燎骨猿侯”与“泣雨赤童”,立于彼岸祭坛之上,身影高悬天幕之下,如命运的两根血指,牢牢插入这天地之间。
    他们闭目而立,仿若静候血潮之退,初看如神明入定,不动不语。
    然而若观之再久,却会生出一种骇人心魄的错觉。
    不是他们在“沉睡”,而是他们正在“搏斗”。
    非外斗,而是神识内敛、与某种不可言说之物对峙。
    燎骨猿侯双掌抱肩,苍白骨爪于胸前相合,五指如钩,隐隐闪动着墨黑幽焰。
    那是他的魂识之火,正在于虚空之外,与一道古老的封印意志僵持抗衡。
    他骨颅微颤,似曾有魂缠绕其心,欲逆天归位;而那幽魂被他生生镇住,一寸寸折服在他骨骨之内,火光翻滚,如地狱之底的神祇怒视旧主。
    而在另一端,泣雨赤童持着那柄残伞,安静立于血雪间。
    他同样闭目,却泪痕未干,幽黑的眸中仿佛还闪烁着“生”的残光。
    他的唇角微动,不断低喃着无声的音节。
    那是他魂识中,正与“前世的自己”做最后的割裂。
    他的身躯被斩过无数次,曾为王子,也曾为奴隶。
    而此刻,那些断裂的意志正在彼此争夺“主控权”,一旦失衡,他便会再度坠入疯魔深渊。
    此时此刻,两位邪祟虽未动一指,却令整座天域都陷入可怖的压迫。
    血河如天裂,横贯天穹,悄无声息地卷动,仿佛天道自身也在战栗不安。
    四方天地随之晦暗,天光被遮,气流凝滞,万物不敢响动,唯有雪在此刻停止了坠落。
    时间,被他们的“神识之战”短暂封锁了。
    “这不是对我们。”楚宁目光一凛,低声对冬儿说道,“他们,是在抵抗某种‘回归’。”
    冬儿怔住,只觉得心中发凉。
    “趁他们未醒之前……”楚宁抬头,望着那血河之上两道巍峨如山的身影,喃喃道,“尽快完成青璃神魂接引。”
    楚宁神识如针,警兆骤生。
    冬儿手中的朔月冰魄亦猛然一震,那狐焰魂火之中仿佛有一丝莫名低吟,被某种力量牵引着颤动。
    而就在那诡静中央,血河彼岸,一道身影终于动了。
    那名自始至终未曾发一语、未动一步的施祭者,此刻缓缓从阴影中踏前。
    那一脚落下,不起雪声,却仿佛踏断了生死之间的界限。
    冬儿骤然心悸,反手紧握朔月冰魄。
    他身披猩红血袍,衣角之下垂落着铁制残骨,宛如献祭之后仍未归葬的魂灵。
    他瘦削至极,骨节嶙峋,仿佛整具身体只余一层干皮包裹枯骨。
    最骇人的,是他面上的“兽骨之面”。
    那是一张无口无鼻、无额无颌的白骨面具,唯有两孔黑眸,深如不见底的业火渊狱。
    谁望一眼,心神便忍不住颤栗,仿佛有万千死魂在那对黑洞之中低语啼哭。
    他的每一步,仿佛都踩在血与骨的缝隙之间,不在阳世,不属阴界,而是走在——“轮回的反向”。
    “原来他……”冬儿喃喃,瞳孔剧缩,“他才是……才是真正的七人核心。”
    她从狐族古碑文中读过一段禁忌记载:
    “轮回之印者,逆踏死生之道;其咒有名曰‘九转’,其身承七曜而不归墟。”
    他,正是七人中最隐蔽却最致命的一位——天权·文曲,掌“轮回之印”者。
    “楚宁,小心此人!”冬儿大声对楚宁喊道。
    而此刻,随着最后这位施祭者的走近,七曜阵中被楚宁轰杀的六名施祭者焦土微震,魂痕翻滚,血河泛起诡异的灰光涟漪。
    其上,一点点残魂在水面浮现,犹如渊底残烛,将熄未灭,回应着他脚步间呼之欲出的——“轮回权柄”。
    他的右手缓缓抬起,指节扭曲而干裂,在风雪与血焰之间,一物缓缓自他掌心浮现。
    那是一枚通体幽黯的古印。
    印高九寸,色如墨铁,印面之上铭刻着九道弯月状的轮转纹络,每一道皆刻满古老魂文,却残缺不全,仿佛每现一刻便吞噬一缕灵魂的叹息。
    它的名字,是整个炼血堂最禁忌的祭印之一:
    “九转玄冥印”
    此印一出,无数狐魂无不收声,肃立。
    “那是……”冬儿喉头一紧,“轮回……秘印。”
    此刻,文曲低声开口,声音仿佛从古棺底部渗出,空洞而诡异:
    “残躯未散,魂灯犹温,血河作引,献骨为媒……便可归位。”
    他步步向前,印痕微亮,咒息溢出。
    血河顿时泛起一层涟漪,六座已沉入水底的献骨坛缓缓浮出水面,六缕血丝自坛中升起,如同钓魂之线,缓慢扎入六具焦尸眉心。
    那并非语言,更像是一道血契,一缕牵引魂灵的咒印,直通归墟。
    献骨坛浮出水面的刹那,那些曾被楚宁亲手斩杀、雷光焚灭的六名施祭者——魂光竟缓缓自血河之中浮现,仿佛被什么在从地狱底部一点点拉回阳世。
    而文曲本人,只是垂下右掌。
    他的指尖,一缕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血丝悄然垂落,低入雪地,渗入地脉,而后……落入血河祭阵的“根部”——归墟锁点。
    刹那之间。
    血河深处,本应彻底寂灭的六具施祭者残骸,竟仿佛被冥府之地的魂灯重新点燃。
    那些早已焦黑、破碎、雷火焚尽的骨肉,此刻在猩红水面之下,一点点挣扎着,从死亡的泥沼中缓缓直起身来。
    没有咒语,没有鼓声,只有沉默中魂火再燃的颤鸣。
    冬儿骤然失声,几乎握不稳朔月冰魄:
    “这是……‘魂锁贯体’。”
    “文曲要将他们的魂痕,用魂柱贯入祭锁,再以己身为中枢——轮回复位。”
    “那六人……虽已死,但本命器未毁、魂印未散……皆在血河中保留了一缕残念。”
    楚宁望着文曲抬手时露出的手腕。
    ——九道印痕已现其六。
    每一次“归位”,他承接的,都是一个死者的“业障”。
    “你竟敢——逆祭轮回?”
    文曲听后却轻声一笑,仿佛听到了久违的回应:
    “逆天?”
    “我只是……不想死罢了。”
    “狐族当年拒我永生,今日我便踏碎魂桥,借狐族之魂来修我不朽。”
    “他们以为献祭只是为神……可我这九转一开,轮回即我。”
    “他们不过归土,我却可归神。”
    说罢,他手中玄冥印骤然一颤。
    就在他言落的瞬间,玄冥印轻轻一震,一圈幽黑的纹路扩散而出,沿着地脉蔓延至血河深层。
    随之而来的是,七座原本隐匿于地底的骨坛缓缓浮现于血河中央,其上浮现七根斑驳昏暗的魂柱。
    那魂柱并非实体,而是从魂桥底部,也即归墟之门的禁地中直刺而出,它们本是封印的象征,用以锁住归墟,不让亡魂乱返。
    第一道魂柱破开归墟缝隙,一缕魂焰从地脉冲出,直没入一名焦尸体内。
    那尸骸,睁眼了。
    但此刻,在轮回印的引动下,那七根“刺”被倒转为“锁”,开始执行截然相反的使命。
    七道锁自归墟缝隙中贯出,逐一落于那六具尸骸之上,与文曲一起形成一套七位一体的气息回流法阵。
    每一道魂锁上,都燃起了一种幽冥之色的魂火,从碧绿、血红、金紫、幽蓝,到死白、墨黑、灰银。
    那不是颜色,是业障的流光。
    因为要将他们拉回尘寰,文曲必须以自身血肉承载他们的死亡代价。
    他以一己之身,承担六位施祭者生前所背负的杀孽、咒业与献祭印痕,哪怕雷火焚骨,也绝不皱眉。
    ——这,便是“天权·文曲”的权柄。
    他不是让他们重生,而是以轮回之法,替他们换回一线存在的权力。
    随着玄冥印的律动加快,魂锁爆出七声长鸣,原本崩碎的六人身躯竟开始一点点重塑。
    血肉归位,咒纹再现,法器自断刃残骨中再度漂浮于掌。
    冬儿望着那一幕,寒意从足底蔓延至发梢。
    “他们……回来了……不是活人,也不是鬼。”
    楚宁眼神未移,低声接道:
    “是‘被轮回者’——是为了献祭青璃,而被赋予了第二次存在的人祸。”
    风雪间,魂锁如链,归墟洞开,北斗七曜,于此归位。
    献祭——远未结束。
    第一根魂柱悄然亮起,宛如星辰坠地,一道细碎而冷冽的银光随之浮现。
    那是一柄早已被楚宁雷煞击碎的“剥魂金钩”——此刻竟自血河深处缓缓回旋,带着碎裂的魂鸣,宛如幽冥中传来的旧物归返。
    金钩复聚,其钩尖刃上闪耀着一点赤芒,随即猛然落入一具破碎的女尸胸口。
    下一瞬,天枢·洞明缓缓睁开了眼。
    那是一双苍白无睫的天眼,眼眸之中并非红尘景象,而是三千小世界的重迭虚像,过去、现在、未来如水波交汇,在她的目光中倏然闪现。
    她可观十二息内之机变,知死线,断生途。
    第二道魂锁猛然绽放,如盛开的红莲自血池中破土而出。
    原地残灰被彻底燃尽,一股浓烈至极的怒意在烈焰中凝聚成形。
    那是一个半跪在火中的男人,他满身裂痕,胸口的皮肤下不断涌出炽焰,如同伤口生出了火焰之骨。
    他缓缓抬头,双眼中迸发出如业火般的红光。
    ——天璇·玄戈,怒目金刚体之主。
    他之道,源于修罗。
    愈战愈盛,愈伤愈强,战意高涨之时,连神明都难以制其焰。
    第三根魂柱缓缓从血河底部拔起,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肉撕扯之音,一张空洞无边的巨口被带出。
    那口中无牙无舌,却在不停咀嚼,仿佛贪婪到连虚空都要吞尽。
    天玑·禄存显形。
    他无性别之分,亦无口舌之音,唯有一张“归墟之喉”,吞万物、转灵力,却需终生饥饿。其法则,就是吞噬与永不满足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一名接一名,尸体复生,神魂归位。
    复生后,他们的修为不仅从七品下等直接跃升到了七品上等,而每个人的功法也都随阵法的需要发生了变化。
    而此刻,最中央的天权·文曲,掌中的九转玄冥印已然剧烈震颤。
    他低声咏咒:
    “以命轮为灯,血河为舟,献骨为锚,吾以六道之轴,召归七曜。”
    每复活一人,玄冥印上便浮现一道深刻的裂痕。到第六道完成时,印面已近崩碎,其上光纹飘散,近乎透明,仿佛只剩一口气维持。
    而他,神色依旧冷静。
    “吾等——归位。”
    随着一声如雷怒喝,文曲将最后一道魂锁刺入冰层深处,霎那之间,魂桥七柱齐鸣,天穹震动。
    那第七道魂锁,并非链接尸骸,而是——锁住他自己。
    他不再是施术者,而是阵眼本身。
    自此刻起,他是天权·文曲,亦是七曜祭阵的祭眼枢纽。
    “天枢,洞明。”
    “天璇,玄戈。”
    “天玑,禄存。”
    “天权,文曲。”
    “玉衡,廉贞。”
    “开阳,武曲。”
    “摇光,破军。”
    七星归位,隐曜现世。
    七人之身影悬立血河之上,仿若北斗天轮倒挂,祭阵为盘,魂桥为轴,各自对应魂桥七柱,组成古老而森严的封印夺祭术。
    那一刻,血河潮汐回卷,祭坛上空出现了一只缓缓睁开的“血瞳”。
    那是——献神血眼。
    狐魂哀鸣,狐焰扭曲,天地气机剧变,生死均衡开始失衡,万灵轮回之门微微扭曲,仿佛被撕裂出一道裂缝。
    ——死者归来,血祭续启。
    ——这是对神权的亵渎,对归墟的撕裂。
    ——亦是“献神之途”的真正序幕。
    雷雪中,楚宁目光震颤,背后雷骨咆哮。
    他终于意识到,真正的对手——不是那七名施祭者,而是——整个天地法则,已在七曜祭阵中开始倾斜。
    他将斩的不只是敌人。
    而是命运本身。
    血河翻腾,七曜献神阵已成,天地如被巨印封死。
    楚宁立于魂桥之端,雷铠斑驳,气息如风中残焰,身形却岿然不动。
    他未回应冬儿的呼唤,只是目光冷静地扫视祭阵中央,注视着天权·文曲与那枚摇摇欲裂的玄冥印。
    “魂锁七曜,骨坛藏眼,归墟为底……你们这阵,不只是献魂,是引神。”他低语,指尖划空,雷息游走脉络,然而声音却越来越低,甚至连自身的雷息都开始迟滞。
    雷铠已碎过半,雷煞如同被撕裂的布帛,在气海与魂台之间来回挣扎。
    他感受到,自己已逼近极限。
    面对七位几近七品上等的施祭者所组成的“献神大阵”,再加上天象、阵域、归墟之力共同压制,他已无牌可出。
    他下意识地沉入识海。
    ——“吞渊。”
    然而,声音像是坠入深渊,无声无息。
    他再度唤:
    “吞渊!我知道你能听到,我不求你助我,只借你一缕力……哪怕,是毒刺都好。”
    依旧,毫无回应。
    那柄沉眠于幽喉之后、曾一口吞噬神魂的恐怖存在,仿佛已彻底沉入沉眠,或许是封印,也或许,是在看。
    “……还是不信我。”
    楚宁闭了闭眼,识海如夜,只有灵台上那一点点雷心还在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光。
    更无奈的是,现在连混元神令的代价也无法偿还,已无法再次预支功法。
    他已经用尽了“未来”的筹码,而“现在”,也快将枯竭。
    他几乎空了。
    胸口灼痛,骨骼发麻,雷骨的共鸣仿佛也已力竭。
    他能清晰地感知到,自己的魂轮正在一寸寸被那倒挂的魂锁封闭。
    这是一个无法破解的困局。
    但楚宁却没有倒下,他依旧伫立在魂桥的尽头,目光越过血河,看着那七人分立的身影,深吸一口气。
    他在回忆。
    他从不相信天生绝路。
    从修炼第一天起,他走的就是最锋利的“雷途”。
    那时,他仅是一个未入品的常人,便敢尝试修炼《惊雷刀诀》,引天雷淬体,以自身体魄去承受刀诀激荡,将骨血当精钢,锤炼雷煞。
    他赤身站立于山巅,身披粗布,身后插着一柄锈刀。每一道落雷都直劈其身,肉身焦裂,骨骼炸响,唯有咬牙硬撑。
    一日百雷,一夜千电。
    耳中嗡鸣,胸腔起伏如破风囊,整个人在雷暴之中数次昏死、数次清醒,却也在那片雷海中,一招一式将《惊雷刀诀》刻入身骨。
    “痛是理,裂是道,熬过一次,就是你自己的刀锋。”
    这是他自己对自己说的话。
    那时没有人指导,没有人守护。可他始终记得,一道雷斩劈出,刀罡未出鞘锋,却震断冰壁三丈。
    正是那一刻,他悟出了《惊雷刀诀》第一式。
    他曾在鹰嘴崖的山洞之中,强行融合冰霜之寒,将千年极寒之力强行注入脉络,让雷霆化霜化锋,从而习得“霜雷”。
    后来,在青州府城青云擂之上,他被天雷宗的阴雷吞噬,在生死一线中逆练“阴雷天典”,以自身魂念为引,强行共鸣幽雷,领悟出“阴雷”奥秘。
    他更曾于端王覆灭天雷宗时,从那最极致的毁灭中悟出“心雷”之法——那是他一生雷途最深处的感悟:
    “雷,不止毁灭;雷,也有意志。”
    他每一次进阶,都不是靠灵丹妙药、传承馈赠,而是靠一身血骨、一次次淬体之痛,用雷火劈开自己的极限。
    “我从来不是靠借力赢。”
    “我是靠,被雷砸过来的路,自己——一步步走出来的。”
    他张开眼,目光愈发清明,雷心缓缓燃起金芒。
    ——不再呼唤吞渊,不再奢求神令,不再等待未来。
    现在这一刀,要靠他自己斩出去。
    “若神不应我,便由我——破神祭。”
    风雪再起,雷意如流星逆卷,他轻轻抬起手中断雪刀,眼神如霜,脚步如山,一步,踏入星曜祭盘。
    雷芒未至,心已燃起烈焰。
    那是他一路走来,身上积累下的。
    雷痕。雷煞。雷骨。雷心。
    每一道伤疤,每一次劫雷,都是如今——他破阵的证词。
    风雪肆意,天光黯淡,雷光如丝如泣。
    冬儿双手死死护着朔月冰魄,泪痕未干,却又忽地猛地抬头。
    她看到——那一道熟悉的身影,正一步步朝“七曜祭阵”中心踏去。
    他的背影颀长却沉重,雷铠裂痕纵横,断袖之下皮肉焦黑,却依然如同一柄横于天地之间的刀,沉默前行,不肯后退。
    “楚宁!”冬儿猛地喊,“你要干什么?不能做傻事!回来!!”
    她的声音穿透雷鸣,撕破风雪,带着几近失控的颤音。
    可那道背影,没有回头。
    他只是缓缓抬起了右臂——那条由雷煞构筑而成的义肢,表面雷纹闪烁,紫光如火,如同残星之骨。
    “咔。”
    雷煞义肢,从肩胛处无声崩断,雷光洒落如裂碎的霜雪。
    下一刹,它化作一道疾电,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弧线,呼啸而去,直奔冬儿方向。
    “唰!”
    空气在那一刻剧烈震荡。
    冬儿下意识伸手接应,却惊讶地发现——那断裂的义肢在临近她身体的刹那,骤然炸开,化为一枚半球状的雷煞护罩,宛如一枚雷之灵盾,将她与朔月冰魄一同笼罩其中。
    雷息萦绕其周,宛若战神残念,用最后的力气,为她筑起不灭壁垒。
    冬儿怔在原地,唇瓣微张,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    而那男人,依旧未曾回头。
    风雪扑打在他残破的肩背上,雷纹缠绕,咒阵浮动。他只留下一句低沉而不容置疑的话语:
    “别动。”
    “继续引魂。”
    声音平静,却沉如天地意志,落在冬儿心头,宛若雷锤重击。
    她双膝发软,差点跪倒在地,可双手却本能地将冰魄再次高举于胸前。
    泪水悄然落下,溅入冰魄之中。
    “你这个疯子……”她颤声低语,却终究没有再喊他回来。
    魂火,开始再度汇聚。
    天地间万千幽魂感知到圣女神魂的接引再次开启,如潮水一般自雪原四方浮现,游走、汇聚、回归,纷纷涌入朔月冰魄。
    而那一刻,楚宁左手抬起,掌心缓缓张开。
    他的手臂如岩铸铁锻,掌中一道极细微的雷光若游龙蜿蜒。
    随着魂火再度共鸣,楚宁心神归一,一道微不可察的雷种自他识海中徐徐现形——那是五雷归一后压缩成核的“雷心原核”。
    他将其托在掌中,周围气息开始剧烈变动。
    雷球旋转,雷光缠绕。
    “滋滋滋——”
    四周风雪倒卷,如被无形巨力引动,雷息宛若飓浪席卷天地。
    那雷球先是巴掌大小,继而迅速缩至拇指之径,而后越缩越小,雷光却愈发炽盛——仿佛整个天空的电压都在这一点之中汇聚。
    空气震颤,雪幕开始向外剥离,四周仿佛形成了一个真空,无风、无声,唯有那一枚雷球心核,在他掌中如恒星燃烧。
    冬儿抬眸望去,只见那道身影,如踏雷神祇,逆天而立,周身雷焰缠绕。
    那枚雷球,不只是“杀意”之核,更是他将所有雷煞、所有斗志、所有“活着”的意义——压缩成了一个“孤注一掷”的核心。
    他不是要拼死。
    他是要——以命为灯,引神焚天。
    而冬儿,必须活下去,把青璃带回来。
    她泪眼模糊,却未移开目光,手中冰魄被她死死握紧,魂桥稳定如初。
    这一刻,天地万象仿佛只剩两人。
    一个是雷火战神,逆步而行。
    一个是接引神魂的灯塔,静守原地。
    他们隔着献神阵,彼此无言。
    可那雷煞铠中,仍回荡着一句话:
    “我说过,有我在,就不会让你受伤。”
    只见,楚宁左右掌心之上,雷核缓缓升空。
    它并不刺向敌人,不攻向七曜之祭,不毁祭眼、不灭邪祟——它只悬停在高天正中,孤绝地闪耀着五色幽光,像一颗被剥离世俗的灵魂,等待审判。
    楚宁立于天地缝隙之间,仰头望向那团雷火。
    血河翻腾在脚下,七曜震怒于两侧,魂火在背后剧烈波动。
    但他不动如山。
    “咻——!”
    雷核破空而上,如一颗坠逆苍穹的恒星,悬停于七曜之阵正上方,五色雷息在云霄翻腾成风暴。
    天地间,一瞬静止。
    他的神情沉静至极,眼眸如湖水映雷,映出那一刻,他心中的五道裂痕。
    金乌,是怒,是他在长城之巅斩敌千万,孤军不退的决心。
    玄蛇,是怨,是他血亲尸骨无存,灵堂前一拜无应的恨。
    雪狐,是伤,是青璃香消玉殒、魂火渐熄的绝望。
    魂狮,是念,是他一次次挡在人前,对苍生、对归属的守护。
    魇虎,是恐,是他每一个夜不能寐时内心回响的低语:
    “你真的撑得住吗?”
    ——那五头虚影,缓缓在雷核中浮现,盘旋咆哮,如神如鬼,五念交缠,构成了他自身的全部。
    而此刻,他做出了最极端的决定:
    以身为鼎,承五雷共铸,淬炼雷极之体。
    冬儿猛地抬头,望见他左手高举的背影,那一瞬间,她几乎以为他要将这苍天撕裂。
    “楚宁!!你要干什么!!”
    她的声音在风雪间撕裂,带着惊恐、哭音、无法遏止的颤意。
    她僵在原地,泪水早已模糊双眼。她看着那道背影一步步走向风暴深处,脚下雷痕灼烧冰原,一步一印,一步一鸣。
    她无力再喊什么,只能强行将泪水咽下。
    但楚宁没有回头。
    “他疯了?”天权·文曲一声惊喝。
    七名施祭者、狐魂之影都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那团缓缓展开的雷核。
    ——而就在此时。
    “轰!”
    天上雷核,炸开。
    金乌扑翼而下,雷光如流火扫天。
    玄蛇怒啸,幽雷自天穹垂落,贯入楚宁识海。
    雪狐哀鸣,寒霜万里,魂脉尽被冰封。
    魂狮咆哮,天心震荡,雷鼓如锤,震颤识台。
    魇虎沉啸,虚空塌陷,如命劫降世,窥他神魂。
    五雷同降,直轰楚宁之身。
    那一瞬,天地——几乎崩塌。
    七曜施祭者齐齐骇然,纷纷收步止攻,齐齐望向那被雷光贯穿的身影。
    “他……他不是在攻击我们……”
    “他是在……攻击他自己!”
    文曲眼眸一震,喉头微颤:“五雷同落于体?那不是神体——那是焚魂之劫!”
    血河翻涌,一缕缕咒纹从地脉浮现,连天上的两位邪祟都微微偏头,睁开双眼。
    他们在观望,在等待。
    雷落之后,天地仿佛定格。
    雪,停在半空。
    不是消散,而是凝滞。每一片,都静止在风中,未飘未坠,如被某种力量冻结在原地,成为一幅倒挂的画。
    血河咆哮声骤然低沉,只剩粘稠如沥青的气泡,自水面缓缓浮起,在红浪间扭曲,又缓缓炸裂。
    那些原本奔涌如潮的魂火,如受惊的鸟群,盘旋于半空,却不敢再靠近那道雷光灼烧的身影。
    风,也安静了。
    天权·文曲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,骨指微颤。
    身旁的几位七曜施祭者竟也在此刻下意识收住咒势,他们第一次察觉到,那道雷光中,不仅仅是力量,更像是某种来自世界本源的——否定。
    否定他们的献祭。
    否定他们的力量。
    甚至,否定他们存在于这片天地的意义。
    楚宁半跪在冰雪中,左臂焦黑如炭,血肉模糊。他仰头望着那高悬在天的雷核,五色雷光于其内交缠,如五兽咆哮,如古神翻身。
    但他没有动作。
    他只是静静地、死死地看着它。
    这一刻,他没有想“我能不能成功”,也没有想“我还剩多少血”,他的脑海中,连“青璃”与“魂火”都未闪过。
    他只是茫然,仿佛天地已被撕裂一角,而他,是那个正在坠入裂隙中的人。
    此刻,雷火穿体,筋脉寸寸撕裂,骨骼每一节都在崩解重铸,神魂如遭五道巨钟撞击,几近溃散。
    雷火自天而降,毫无温情地冲破他的每一寸血肉。
    经络寸断、骨膜焦裂、神魂如被剥皮割骨,每一个呼吸、每一分一秒,都是撕心裂肺的煎熬。
    但他没有倒下。
    没有哀嚎。
    他只是,闭上了眼睛。
    ——用灵魂去承接这场天雷。
    痛苦之外,是沉静。
    雷火化作万千幻象,从识海深处涌来,仿佛时光的潮水倒灌。
    他看见了自己。
    那个在长城上一次次倒下又爬起的自己,那些被电击得口吐鲜血仍咬牙不退的日夜,那些骨头断裂却始终握着刀的瞬间。
    金乌之雷灼烧他肩头,他却在火中看到自己挥刀斩敌、背影孤傲。
    那一刻,他懂得了“怒”不是暴烈,而是“在退无可退时依然前行”。
    玄蛇之雷冰冷入骨,如深渊吞噬。
    他咳出魂血,却也忆起父亲尸身未寒、祭台无香的残梦。
    他从不原谅命运的冷漠,但也从不允许它定义自己。
    他明白了,“怨”不是软弱,而是“不接受”的力量。
    雪狐之雷轻柔而痛。那是青璃死时,他未曾抓住她指尖的一瞬。
    他想哭,却哭不出来。
    他在幻象中抱住了她的魂影,却又一次一次,看她在他怀中化作魂雾。
    他终于意识到,“伤”不是脆弱,而是无法挽回时仍愿深爱的勇气。
    魂狮咆哮,风雪翻卷。他的识海仿佛裂成数块,那是他一路守护过的人:寒城中乞儿,林中护村者,师门弟子……他替他们挡住了斧钺雷火,却从未后悔。
    他终于看见,“念”不是牵挂,而是“承担”的决心。
    最后是魇虎。
    那低沉的声音,在耳边一遍遍回响:
    “你撑得住吗?”
    他一遍遍被问,一遍遍沉默。直到他终于轻轻点头。
    “我……撑得住。”
    这不是自信,不是狂妄,而是一个人孤身走了太远、背负太多后的执拗与决绝。
    忽地,一丝风吹过。
    楚宁轻轻吸了一口气,风中混杂着雷息、雪意、血的腥气,还有魂的微光。
    他的眼中,渐渐亮起光来。
    他意识到自己并非空白。
    那一刻的静默,不是失控——是锤炼之后的重组。
    雷,尚未落尽;心,尚未沉死。
    天还未灭,他,也还未倒下。
    他的气息,在这一刻,骤然发生了某种质变。
    骨骼轻颤,筋脉雷鸣,识海中那枚混沌雷心正在缓慢旋转,五色雷息如潮水般朝他体内汇聚,每一道雷流都在重塑他的本源。
    没想到楚宁的这个极限危险的方式,竟是雷极体的本源淬炼。
    识海之上,一枚雷球骤然凝形,五雷交缠,环绕灵台,仿佛天地的核心在他体内重铸。
    他仿佛成为了“雷”的本身。
    雷不再是他的工具,不是他的杀器。
    雷,就是他。
    是他愤怒的声音,是他不甘的回响,是他无数次被击倒后,依旧站起的信念。
    他的肉体不再只是肉体,而是一道承载“念”“恨”“伤”“怒”“恐”的渡器。
    五色雷在他体内转化,熔为一炉。
    雷极之体——大成。
    冬儿望着他,浑身轻颤,不是因为战局,而是因为楚宁的变化过于骇人。
    “他……他竟用五雷霆铸体!”
    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楚宁肩甲寸寸剥落,雷纹如蛇缠绕全身,沿着肌理血线在皮肤之下重构。
    他的骨骼正在寸寸断裂,又被五雷淬炼修复、回生,周身浮现出微不可察的雷魂虚影,五色交汇、共鸣如鼓。
    “雷极刀君果然如传闻中一样疯魔。”文曲神色终于变了。
    他盯着楚宁的气息变化,低声冷哼,语气中却透着一丝压抑的嫉妒:
    “雷极体,本就为战而生,传闻淬一境需历三劫,寻常人百年难进阶……”
    “可他,竟敢以五雷入体,他这是玩命。”
    “凡雷体之人,若在五品之下强炼雷核,五识必裂,气海俱焚,唯有……心志贯魂,才可完成五雷归一。”
    他目光死死盯住楚宁胸口的“雷心”,那里雷魂涌动,雷火回响。
    血河彼岸,七曜施祭者集体失声。
    他们第一次,从这个白发断袖的男人身上,看见了“雷尊”的雏形。
    外骨骼上的筋膜被雷光层层缠绕,肌肉如编织雷锦,每一寸都是破碎后重塑的奇迹。
    他缓缓睁开眼睛。
    视野之中,天地仍在沸腾,七曜杀意如山压顶,邪祟俯视大地。
    但他却前所未有的宁静。
    “原来……真正的强大,从不是压倒别人,而是能面对自己。”
    “我不是神选。”
    “我只是个一路咬牙扛过来的凡人。”
    “可就算是凡人。”
    “我也——能打穿你们这群伪神的遮天之幕。”
    他一步踏出,雷息如刃,魂火倒卷。
    ——天心五雷,涅槃而生。
    楚宁,真正完成了他的雷躯淬炼。
    不靠借力,不靠外物,只靠自己。
    这一刻,他才真正有了与七曜争锋的资本,有了与神权抗衡的资格,有了把青璃带回身边的——力量。
    天地仍在轰鸣。
    但那雷光的中心,风雪已止。
    楚宁站在五雷雷瀑崩塌之后的残响之中,浑身焦痕斑驳,雷火自骨膜间游走,每一寸皮肤下都似藏着一头沉眠的雷兽。
    他的呼吸很轻,像是刚刚死过一次。
    可下一息。
    “咔。”
    那是雷骨开裂的声音,却不是崩毁,而是……新生。
    骨髓深处,一道道雷纹自内而出,如藤蔓破壳而生,沿着经脉蔓延而上。
    楚宁的气海深处,原本被压榨得几近干涸的灵池,竟在雷煞之力的激涌下,突兀地爆发出一股崭新涌动的真元潮汐。
    灵台之上的那枚雷核,它不再只是储存力量的容器,而是主动辐射全身、呼吸共鸣天地的雷源。
    他的神识从内而外升腾,气机之上浮现出一种陌生却厚重的回响。
    那是雷骨、雷筋、雷皮、雷心四道同频之后,雷魂初成的共鸣音域。
    楚宁的修为气息,终于在这雷压之下、雷火之间,缓缓越过了那道横亘已久的生死之门。
    七品之上,六品已临。
    而这,并非借助神药、法宝,而是他以身为鼎、五雷为药、死地为祭,以一人之力锻体炼魂,强行跨越界限。
    风雪再起,雷息如涛。
    楚宁缓缓抬头,一步踏出,雷光瞬间崩裂长空,地面龟裂三寸,他的声音低沉如雷霆之脉,从地底震入敌人胸腔。
    “六品之下,皆为我刀下尸。”他喃声低语,雷音随语而出,竟使魂桥震荡,咒阵微颤。
    这一刻,连冬儿都猛然抬首。
    只见他身上再无破绽雷痕,而是被一种极其锋锐而内敛的雷纹所覆盖。
    那些雷纹如凿骨铭心的雕文,自肩胛、腰脊、胸骨一路缠绕至右臂断袖之处,仿佛在他体内铸成了雷的誓言。
    远处七曜施祭者神色骤变。
    “……不可能!”
    “他居然扛过了五雷自刑,还……还晋了一品?!”
    “这是神赐么……不,这不是神力,这不是任何祭道能成就的!”
    天璇·玄戈猛地踏前,浑身红莲怒火躁动,战意狂升,试图再次压境楚宁。
    可就在此刻,楚宁缓缓抬眸。
    右眼紫芒如焰,眉心雷纹浮现,唇角露出一丝森然轻笑:
    “神?你们口中的‘神’,是靠吞噬魂火,践踏生灵,扭曲归墟凝聚而成的邪神。”
    “而我,是靠一个念头,一把刀,一颗雷心,一寸寸磨出来的。”
    他说话的声音,平静得像雨后初霁的风。
    可下一刻。
    他的身影骤然消失。
    “咻——!”
    空间炸响,一道雷轨如闪电掠空,竟瞬间穿越三重封印领域,闯入祭坛中央。
    天枢·洞明瞳孔一缩:
    “太快了!”
    “他比之前……快了一倍不止!”
    雷极体突破六品下等的那一瞬,楚宁不仅获得了雷元本源加持,雷煞较之前增加了一倍不止,更彻底打破了凡体对雷速的反应极限。
    雷行一线,魂海震荡。
    下一刀,断雪再开。
    那一抹刀芒宛如天幕裂隙,从天权·文曲头顶落下。
    文曲怒喝,玄冥印强行转轮,试图召回七曜同频加护。
    可就在刀光临身之际,他猛然心头一颤:
    那不是“破阵”的刀。
    而是——要杀他这个阵“源”的刀。
    “你……你竟真的要斩我本源?”
    楚宁雷声轰然:
    “你献的是魂。”
    “我斩的是神。”
    “这一刀,是替那些被你们炼化祭献的万千魂火——清算。”
    (本章完)